第五章 选择 (第2/2页)
昂慷慨悲壮的表演特色,最适合表现窦娥感天动地的冤情。电影拍摄得非常成功。蒲剧乘着电影银幕,唱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窦娥的扮演者王秀兰,也被“窦娥”捧为全国名角。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王秀兰最走红的几年里,古蒲州一带新生女婴起名“秀兰”者比比皆是。乡间妇女织布机上织出的新花样,都乐意把花布的名称叫作“王秀兰花花”。即使当今,虽然多种艺术形式形成的狂风,在城市舞台上将蒲剧吹得摇摇晃晃,但却很难动摇蒲剧在晋南老百姓心底的根基,山巅水畔,田间地头,仍时常回响着与这方山水息息相通的蒲剧旋律,老乡说,吼两句蒲剧真带劲! 抗日战争时期,电影的银幕还没有挂到下沅县城,农村最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唱戏看戏,山下的大村子几乎都有本村组织的戏班子,俗称家戏。皂角岭没有戏班子,每年正月里由各户摊钱,到山下请戏班子热闹两三天。附近村里唱戏、苗后镇唱戏,皂角岭人就是跑上二三十里甚至五六十里地都要去看,好过了眼窝恓惶了腿。白天看一天,晚上看半夜,在回家的山路上,你吼一句,我接一句,久而久之,竟能把那戏文一段一段唱下来。蒲剧慷慨激昂高喉咙大嗓子的表演特色,与山里人的性格相仿,在山岭岭沟洼洼里放牛放羊耕种收割烦闷了,吼上几句,既痛快,又解乏。女人家却不敢放胆唱,因为那时农村的封建礼教不允许女人唱戏,就是戏班子里的女角都由男性扮演,所以只能在心里唱,没人时唱。有时,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背地里大着胆子热热闹闹唱一唱,竟成为难得的畅快时刻。 今晚三五碗酒后,村民们大都醉了。杨玉凤那一桌的几个女人对她说,你以后不要叫杨疯子啦,这个名字不好听。玉凤乜斜着眼睛问:“那我叫个甚?”“看你今天骑在鬼子肩膀上,挥舞剪刀像个女英雄,就叫个杨排风!”玉凤最羡慕蒲剧戏里的杨排风,把杨排风的戏文记得滚瓜烂熟,有时干活干闷了不由得就会唱起来,可她一唱,婆婆就开始沉着脸咳嗽了!她知道这是老人家的信号,就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唱下去。今晚大醉,早把老人的咳嗽禁令抛到爪哇国去了,便畅开嗓子唱起来: “我本是天波府烧火丫头杨排风,今跟着穆桂英前去西征,穆元帅令我当先锋……” 玉凤一唱,同桌的女人们根据戏里的角色对和着唱开了,邻桌的男男女女也跟着凑热闹,又有几个人急忙把桌子挪开,将院子作为戏台,开始了“穆桂英西征”。
老人们却没有发出咳嗽禁令。碾麦场上生死一幕,使皂角岭的老人们把清规戒律看淡了。李秀才、吴老六是皂角岭最讲究礼教的人,能咋地?还不是成了日本鬼子的刀下鬼!是吴二柱的拼死搏斗,是吴强娃、杀猪李、一把杈、李青兰、杨疯子的蛮悍生猛,是全村人的野劲憨劲疯劲挫败了日本鬼子。况且给媳妇们发咳嗽禁令的婆婆们,也都是从大姑娘小媳妇过来的,脑海里仍存留着年轻时被压抑的唱戏的欲望,加上今晚喝多了酒,晕晕乎乎,嗓子发痒,忘乎所以,老年聊发少年狂,也不由自主地敲着碗边、拍着桌子、打着凳子、哼着调子,进入了角色,咧开老嘴唱了起来。 村里有个三十出头的叫李文青,一把板胡拉得狗撵鸭子呱呱叫,时常与外村的戏班子搭伙演戏。那时的民间拉胡琴、吹笛子的艺人不认乐谱,都是师徒传承,长期苦练出来的。虽然学得很慢,但一旦学精了,便能够随机将自己的感悟与技巧糅合添加进去,突破老师的框框,凸显自己的特色。李文清心灵手巧,极有音乐天赋,一把板胡不仅能将蒲剧所有的曲牌流畅地拉出来,而且能将日出日落云聚云散高山流水牛耕马奔这些自然情景,惟妙惟肖地用音乐形象表现出来,使听者如身临其境。李文清见乡亲们拉开了《穆桂英西征》的场子,赶紧从家里取来板胡,左手持琴,右手cao弓,摇头晃脑地进入了剧情。正好那“穆桂英西征”同今天皂角岭打鬼子的情景天缘巧合,李文青不由得将对日本鬼子的极度仇恨、吴二柱的英雄气概、皂角岭人殊死搏斗的精神融入琴弦之中:时而乌云滚滚雷鸣电闪,时而狂风呼啸杀声阵阵,时而枪刀搏击刺啦作响,时而云开雾散红日蓝天,将战争场景渲染得淋漓尽致。一时间引逗得那敲碗声、拍桌子声、打凳子声、口技声随声附和,越加慷慨激昂,大场院里唱戏的看戏的都成了《穆桂英西征》的剧中人。 在强烈的旋风般的搏击音响氛围中,已经醉了的杨玉凤醉成了真的杨排风。戏中的杨排风将西夏国元帅殷奇打落马下后,本来扮演殷奇的演员吴存财就地一滚便退场了。他哪里知道玉凤这一棍是真正狠狠地打到了他的腰上,疼得呀呀呀地滚不动了,瞪着眼睛问玉凤:“嫂子,你怎么真打来?”玉凤用棍子指着他说:“大胆贼寇,谁是你嫂子?不打死你,我誓不罢休!”挥棍又打!周围几个醉汉不仅不去劝阻杨玉凤,反而举着手喊,打,打,打得好!两个清醒的观众死活拦不住疯狂蹦跳的杨玉凤。吴百担老汉见这里闹腾得热烈,满身酒气趔趔趄趄地蹭过来,问:“你们,你们这是弄啥哩?”有人对他说:“打那个西夏国狗官哩。”刚才喝酒时,几个同桌的老汉笑话他胆小怕死,这时他想,那个西夏国狗官已被打翻在地,我何不过去捶他两拳,扳扳自己的名声?便踉跄着抢上前去,举拳就打。存财喊道:“爹,你怎么也打我?”吴百担虽然喝醉了,却还认得自己的儿子,一时恼羞成怒,痛喝道:“娃,你糊涂呀!你怎能投降给西夏国?”存财气愤地说:“你才糊涂哩,这是唱戏来!”周围几个醉汉擦擦眼睛,也认出了存财,直夸吴百担大义灭亲。杨玉凤还在踢脚耍拳地大喊着,打死这个西夏狗贼! 要不是二柱、大掌柜、老持客和张货郎出来,《穆桂英西征》还不知如何收场。 洒满星光的回家路上,村民们意犹未尽,高亢的吼唱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晶亮的三星挨近卧虎山脊时,各家窑洞传出了响亮的鼾声,皂角岭沉入了三百年来最不寻常的梦乡。 也许,碾麦场上鬼子狰狞的面目、滴血的刺刀、夺命的子弹、恐怖的血腥会在梦境中浮现,因为那是永远忘不了的心痛与仇恨。也许,吴二柱在碾麦场边把鬼子扔进青龙河的雄姿,在麦田里枪挑活鬼子军官的神勇,会引发他们在梦中的欢呼,因为那是皂角岭精神的形象和集体的自豪。也许,卧虎山上复仇的石涛,吃水路上翻滚的碌碡,青龙河麦田里愤怒的呐喊冒死的冲锋拼命的搏杀会重新在梦境中展开,因为那是由绵羊到勇士的巨大嬗变和光荣的纪念。也许,他们会在梦中哭泣,泪湿枕头,因为明天就要离开祖祖辈辈热恋的家园,怎不伤悲?也许,他们会在梦中引吭高唱岳家军杨家将蒲剧段子,因为蒲剧的情调在他们刚学说话时就注入了脉搏,更成为他们今后不屈不挠悲壮豪烈的前行旋律。 蓝莹莹的天幕上繁星点点,黑黝黝的卧虎山情思绵绵,心事重重的千岁皂角树守夜待旦。蛤蟆缄口,夜莺止唱,憋不住的昆虫们将音量压到了最低程度。 报晓的雄鸡啊,恳请你推迟鸣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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