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3/3页)
咽的调子使人不由难受起来。那苍凉暗哑的旋律就像枯萎的花坠在水中,像一声叹息。 像一个老去的男人在午夜想起了往事,静静哭泣。
想到再也听不见师父弹琴的日子,她感到害怕。 青袂是在师父的琴声中长大的。圣女不沾七情六欲,可从小到大,潇湘水云是她的食粮,关山月色是她的衣裳,而蕉窗夜雨,是她的梦境。名唤青袂的女孩,本是宫商角徴七弦音符构筑了这枚近于透明的灵魂。 也许,她是活在师父的琴声之中吧。倘有一天,他不再弹琴了…… 虽然她不敢对他说。师父烧了《孟子》,师父不许她乱动他的书,除了琴谱与一本连封面都早撕掉了的卷册。大概他以为她反正看不懂。 她的确看不懂那些四个四个蹦出来的方块字。什么意思呢,萨卡女孩艰难地辨认着它们,指尖依着字句自右向左移动,生怕看串了行。汉人的文字太难懂啦,师父也是汉人,他教会她说他的语言,但他从没写过一个字给她看。折翼山草庐之中没有笔墨这样东西。 风雨凄凄,鸡鸣……什么的,又是什么既见君子、什么死生契阔,还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个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块儿可就不懂说些啥。 他说那些都是《诗》。诗就是没人能懂的东西,师父带着点不屑的笑,把青袂赶开了。玩你的去吧,别再为这些无聊的玩意来烦我。 青袂嘟着嘴。师父不信她识字的么。那些没完没了的“诗”,她是不懂,可她真的认得字的啊!为了证明这个,她得意洋洋举着破书跑到他跟前。 “师父,我认识!”青袂指着某页上褪淡墨字,“这是个‘青’字,是我的名字!师父教过的。师父,你弹给我听好不好,你说过所有的诗都是一首歌,我知道你会的,你以前弹过的。就弹这首有‘青’字的,是我的名字,青袂想听!” 女孩的手指按住那个方块字,小小的、淡粉红的指甲,如一个剥落了的朱砂印。 迷风低下头,她伏于膝畔殷殷仰望,一头蚕丝般细发散落在他腿上。女孩手里擎着那本书,双眸因这重大发现而燃亮,碧清碧清的颜色,天真似透底水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迷风一挥袖,屋角古琴随手势落于黑袍之上。寂寞的七弦,弦弦响动。 弦声里青袂仰起脸,听到师父说:“那不是你,青袂。写这歌的人,在你生出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死了。他不认识你,不会在诗中写上你的名字。汉人的字太难,我不想再教你了。青袂,你还是去爬你的树吧,快活一天是一天……我不会弹这首歌的,因为那不是你。你记得,写歌的人,他已经死了。” 青袂垂首拾起被拂落的破书,想溜出草庐。突然她听到师父呵呵地笑起来,琴音忽振,徴弦响了两声,似凤唳鸾鸣。琴谱说徴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 师父再也不看她,他仰头闭眼,青袂站在门口,只看见瘦削脖颈上的硕大喉结与一部长须,止也止不住,簌簌颤抖。然而琴音在他手下奔涌不绝。 “师父唱另一首歌给你听好么。”黑袍男子说得很平静,随后他低低吟唱,“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与青不是一种颜色么……青袂嗫嚅着,没敢问。师父的嗓子又沉又厚,在琴声下,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是这样好听的男人声音。他指端淌出宁静安详曲调,脉脉如水。青袂听着师父的歌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难受。 歌里唱的是一个穿着绿衣服鹅黄裙子的女子吧?她一定很漂亮。这该是一支快乐的歌啊。 青袂悄悄溜了出去。她害怕掉下眼泪来,惹得师父责罚。无论何时她得牢记她是不能哭的人。她撒开两条长腿向山上奔去,踏碎一地木叶。 师父的琴与歌继续蔓延,山谷中薄灰雾霭因此而波动。 青袂拼命地跑,她有赛过野鹿的脚程,翻山越岭只作等闲。她曾在闪电劈过天空一刹攀住喀都什巉岩,雷声尚未响起,女孩双足已站在峰顶。青袂肩胛像生着无形的翅膀,当她奔跑起来,便是一道光。 可是她怎样也甩不掉那声音。悠悠沉郁的男人歌声穿越漫山岚雾如影随形,生禀异赋的、轻灵如羽的少女逃不出去,它步步紧钉在她背上。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师父,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青袂用力蹬地,身子凌空掠过一大丛紫荆棘,衣摆飘扬似一只飞鸟。她在半空中捂住双眼。师父的歌,她听不懂。听不懂,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青袂拥有电光般的速度。但师父的歌,比光还要快。他的悲伤永远先于她的懵懂而抵达。 她终于跪在喀都什山顶那棵古木之巅,在这里师父听不见她了,青袂将自己藏在密密树叶里,向着天上鸟群伸出双臂,呜呜哭出声来。 “鸟儿,鸟儿,你们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啊。”少女的哭泣飘散在崇山峻岭间,落入弥漫着深雾的峡谷,青袂抬头望着翱翔白鸟,呆呆地说,“鸟儿,什么时候我和师父才能像你们一样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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