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第2/2页)
你们快去拦住他,别让他干出这……” 那汉子突然止步,厉声叫道:“老子不想死!谁敢断我活路,老子连他一起吃!什么吃人下地狱,我只知道我现在不吃她才会下地狱,你们听着,老子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燕北绿林道上‘鬼头刀’陈三爷,没拿你们开刀,那是看在大家好歹在一个屋檐下共过几天患难的份上,我已仁至义尽。眼下这丫头跟小子,他们可跟我没交情,又是武当派的人,自古正邪不两立,老子吃了他们也是应该,难道他们就瞧得起我们这种人过么?道上见了,不砍不杀么?老子打家劫舍,关他们屁事!” 陈三缓缓扫视几十号难民,目光在那群大兵身上停留片刻,想也估摸着众寡悬殊,不欲激怒众人,放低了声音:“我把话说明白了:大伙儿也看得出来,咱们陷身在这鬼地方,若不吃人,那是死路一条。最近的城镇离这儿也有百来里,还不知如今有没有人家,谁有力气逃得到?不吃人,哼哼,老子倒想吃鸡鸭鱼rou,有么?这是什么世道,你不吃人,人就吃你,你们要是不想死后变成别人嘴里的食,就得吃人!——看在这几天份上,我也不独吞,这两个武当派的小崽子,待会儿洗剥干净,各位都分得到一块rou,吃饱了,咱们各奔活路,兴许到前头有人烟的地方还有一线生机。丑话再说一遍,谁若非要断我活路,老子连他一起吃!” 他左手提着玉瑚,右手卸下背上斜挎的细长包袱一抖,果然一把钢刀在手。刀头雕着个龇牙而笑的鬼脸,刀背数枚铁环相击,呛啷啷金铁交鸣。众人惊呼起来。 “今日先吃丫头,那小子且留着做路上干粮。外头有个水塘,我去开剥洗涮,免得弄一屋子血。老板,你给烧上一大锅开水,今晚上咱们要开斋了!”陈三冷冷道,“我说过不独吞,谁想弄上一块儿,这便跟我来吧,见者有份。来晚了分不上,可别怨我。” “客官爷,您真要吃人,那边不是有现成的么……横竖他已死了,您真饿得受不住了,老儿也不敢拦,何必杀人呢?这姑娘年纪轻轻,作孽啊这是……”老板想起日前因与大兵们争执被打死的尸首,无奈之下只得指给陈三瞧,他自己却拼命扭过脸去,看也不敢看那尸首一眼。
“杀人,哈!你没听见老子是干什么的么?杀人又不是头一遭了,这丫头虽然血已干了,rou倒没掉多少,细皮嫩rou的……”陈三瞟瞟屋角那中年人的尸首,狞笑道,“那家伙死了也有一两天了吧?就算还活着,这种陈年老货我也没胃口。天下哪有放着小肥羊不吃、却去啃老骨头的道理。叫你烧锅开水,别废话!老子不吃你,难道连杀你也不会?” “天下大乱了啊!”老板哭天喊地。此时陈三早已扬长出门。 我缩在众人脚下,客栈中一片死寂,只闻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有种rou眼不见的可怕的什么,随着呼吸声在这屋里蔓延开来……像一头魔鬼悄悄展开了双翼。 突然有人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拔足飞奔。 宛如炸药堆里投下了火种,这一声刹时激起冲天血光。 再也无法控制。 几十号人倒有一大半跟着那人冲向门外,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步履蹒跚的可怜人……男的,女的,小的,老得连牙都快掉光了的……很多年前我曾自塞北草原狼群口下逃生,也曾在南海之中遭遇过几百条饥饿的灰鲨,但它们都没有眼前这群人这么像野兽。 唉。人啊……这就是,人。 我缩得像一只乌龟,让几十只脚从我身上踩过,奔向他们活命的希望,奔向地狱中的饕餮盛宴。 我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她说:“相公,不要去……你不能去!” 那个熟悉的公子哥儿的声音还是那么温雅平静,宛如明窗之下,笑谈丹青。 “娘子,我这辈子做过很多荒唐的事,他们说我不知上进,丢了祖宗的脸,我都不在乎,我知道你也不在乎。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长大之后被人说一句,那是个吃人的人。你好生抱着囡囡在屋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出去。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曾答应过保护你们一生一世,看来男人的誓言真是不能相信的啊。公孙兄弟和这姑娘为天下人不惜舍弃性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沦为旁人口中之食却不去管。娘子,你拿着这个,他们要来欺负你,请你先送囡囡走,我答应过保护你们……以后全靠你自己了,你和囡囡,别受罪。我有过很多女人,可是我只爱你一个,这是真话,娘子,希望你相信。” 我抱着头从指缝中偷看,空荡荡的厅堂中,董若极正搂着他的妻女,搂得那么紧。 他在妻子额上印下一吻,将一柄大兵遗落的军刀塞在她手中,突然推开了她。 他走到我身旁。 “老先生,您不跟我一起出去吗?” 他的语声平心静气,好像只是邀我游赏名园水榭。我睁开昏花老眼,迷蒙之中这年轻人的脸近在咫尺,又瘦又脏,蓬头乱发,身上发出许久未曾洗澡的气味。可是那双眼睛啊它这么亮,我努力想在其中寻找一丝恐惧,却没有。眉如春柳眼如湖,倚霞居士,他湛黑的眸子仿佛通往一个艳阳高照的太平盛世,在那个世界里有最美的诗,最美的画,最美的歌舞与佳人……没有正邪黑白的大道理没有圣人之教,只有纯粹光明的美,无穷无尽,风流倜傥。 我说:“倚霞居士啊,我从不知道你竟是个心系家国百姓的大英雄……” 他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家国百姓,我以前不在乎,以后也不会在乎。但我是人。” 他携起我臂膀。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