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第2/3页)
勾勒出一个人影。 ——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扶着墙慢慢爬起身来,仰望,墙上的女子,她独自站在星光下,长袖广袂,画中似有无形大风扬起一头及踵浓发,三千青丝飘飞在她背后如同巨翼。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这是神仙人品。 真美……她真美啊…… 我看见自己指甲中塞满黑泥的枯瘠的老手,在这浑浊血色贪狼星光之中,轻轻抚上她的衣袂。没有五官眉目的仕女图。她好瘦,那么长的头发,从来不梳髻,她最爱穿绿色的衣裳…… 她的影子被禁锢在一面战火焚毁的断壁上。可是我看见她,她不在那儿,不在断壁不在战火之中,她就在我的头顶,穹苍无垠,她逍遥不羁地飞舞,像一只鸟,是这样美丽和……自由。 隔着生死,今夜我又看到她的灵魂。 月光洒在她身上。月亮也蒙上了红褐的血翳,它的颜色弄脏了她。月亮是一只瞎了的眼。 我将整个身子向墙上靠去,我把脸紧紧贴在画图左侧那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上。铁划银钩一笔笔扎着我的皮与骨。冰冷的墙壁散发血火气息,没有她的温度。 在这幅仕女图上,倚霞居士亲手题下前朝名句。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我死死抱着我的琴。我的脸拼命摩擦着她。我像一只巨大的壁虎恨不得钻进这砖缝里去钻进她的影子。生死关头没有人会发现一个肮脏得和尘土已无分别的老头子趴在一堵破墙上,泣不成声。 环佩。环佩!……环佩…… 环佩。 陈三钢刀挥落,风声破空劈下。 “军爷,别听酸秀才胡扯!这丫头全身鲜血已被妖魔吸尽,跟她师哥一样都是废人了,就算救回来也没个屁用,只不过白费粮食罢了!当今天下大乱,咱们方当壮年,正是保家卫国的栋梁,咱们先得活着,才能杀光那些蛮子、为兄弟复仇!”陈三厉声道,“这里数十条男子汉,都是有用之躯。是这废人丫头一条命要紧,还是大伙儿性命、国家社稷重要,军爷,想想清楚!” 董若极嘶声喊叫:“军爷,你们是人不是禽兽!别忘了良心,别忘了报应!” “放屁!” 领头那兵猛然振臂,砰的一声,画师瘦弱的身子重重摔出三尺开外,砸在石地上。 “血龙鹫那畜生害死了我们满营弟兄,这里的人都发过誓,不能为兄弟报仇,誓不为人!公子哥儿懂得什么是义气!敬你是个斯文人,留几分脸面给你,再若满口胡言,休怪咱们不客气!滚!” 大兵须眉戟张,怒吼道:“赶开这酸秀才,别让他碍事!姓陈的,要杀便赶紧下手,罗嗦什么!” “有军爷这句话,陈某便放心了。军爷们义气深重,陈某生平最敬的是当机立断的好汉子。老天有眼,定当保佑大伙儿吃了这丫头的rou,一举打回折翼山,生擒血魔。” 陈三阴恻恻地笑了两声,咝啦声响,一手撕破玉瑚衣襟。 姑娘洁白的身躯血痕纵横,像一朵遍体鳞伤的花,无依无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鬼头刀下,韶华成灰。 刀锋在姑娘脖颈上比来比去,阴蓝的光照着*。陈三在掂量一个最合适的下刀处,似乎带几分懊丧地,自言自语:“唉,早知道该叫那老儿拿个大木盆来,这丫头身上的血虽所剩不多,扔水里也是可惜。要是弄一盆血豆腐,那滋味也不赖啊……” 我听见董若极在很远的地方号呼,我听见叱骂与殴击之声……我听见人群压抑着的、紧张而期待的呼吸声,像无数青蝇振翅,嗅着血味嗡嗡地飞来集结,不敢近前,却又盘旋着舍不得散去。那声音如此胆怯又如此贪婪,令人作呕。 人啊,人。 人,多么卑微的生物。他们所求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要能保住这具苟延残喘的皮囊,哪怕变成野兽或僵尸,全都不管。 只要能活下去。 恋生畏死,众生天性。可是谁能告诉我,生命它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生命,它这样空虚。此夜在这空虚里我听到世上所有龌龊和残忍的声音。我不能管,我管不了。我不是救世主,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贴着断壁颓垣瘫软滑落。我闭上了眼睛。 这具苟延残喘的衰朽皮囊,它已委顿泥涂。我倒在墙上那女子的脚下,她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冷冷注视着我。 环佩,我的长袖广袂的神仙人品的女子,血色星月光中我看见你望着我,你的眼光是这样冰冷。环佩,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夜我让你看着一个男人如何在你脚下沦落,一直沉,沉入泥沼。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能给你的只有绝望。 环佩,你爱错了人。你爱的那个男人,他不值,他不配。 他已腐烂在懦弱无情的泥涂里,比最低还要低。神之下是人,人之下是鬼,而那个男人,畜生饿鬼都不如。六道轮回中没有他的位置,我的环佩,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翱翔九天的灵魂换回来的,是什么。你爱错了人啊,爱错了人。 那个男人在深渊中滴溜溜坠下去,连你的脚也再抱不到。他不配! 然而我听见有个人在我脚下艰难喘息,一字一血,迸出哀鸣。 就像最虔诚的信徒,叩拜在神明座下。 抱住我双脚的是公孙庆文。名门正派、武当弟子。那少年剑侠仰起失血苍白的脸,一双眸子发出漆黑光芒,如同灼热的煤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