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第3/3页)
年轻人眼里的怨毒。在离开江南的前一晚,我和妻子在红鸾禧遇到他。那座彩楼是城里最繁华的风月场。家中所有行装都已打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将启程前往西南深山,从此世上再也没有环佩和迷风。我们将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夫妇,凭双手耕种贫瘠的红土地,终老山林。
但是环佩知道我喜欢醉生梦死的所在。我还年轻,对世间海市蜃楼般的千般繁荣幻象,我尚心存眷恋。所以她带我来到红鸾禧,最后一次享受那些灯与酒、笑与泪、舞衫与歌扇。 她为我买得花魁的整夜陪伴。那个眉眼如蜜的女子弹得一手好琴,一曲凤求凰,博得千金缠头。她的名字因此就叫仙音,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仙音这世上只一个人配得起。她现在就在我身边。 那一夜在红鸾禧花魁的眉语眼波中,我只是紧紧拉着坐在我身边那个人的手。我知她明白我心意,红灯照里她慢慢抿一口碧青的梅子酒,望向我,眼底全都是怜惜。从明天开始,荒芜的天涯孤旅将没有尽头。以她的高傲,她不能接受这样的逃亡,可是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菱花格的窗外,沥沥下起了雨来。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红烛的柔光里突然就跳出那个握着剑的男子。 他拿剑指着她的鼻子,切齿咒骂:“还有你,你这个妖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已为迷风怀了孩子,你们犯下滔天罪孽,现在倒躲起来享清福了?你们杀了我师叔!只要世上正道未绝,妖人,你们想生下孽种遗害人间,那是做梦!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还有你肚子里那个小孽种,一个也别想跑!” 名叫仙音的花魁早扔下了她的琴,尖叫着跑了出去。红灯倾侧,火焰烧着了绫罗幔。那愤怒的年轻人挥剑砍向我脖颈,突然静室中铮铮两声响起,犹如投冰入火,清亮的爆裂声刹时截断了剑锋弧光。 年轻人手里握着剑,仰天倒下去。剑锋离着我的脖子还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而他的咽喉,裂开了一道红线。红线一点点扩宽,陡然喷射出烟花般的鲜血。 这个人动作很快,此前我从未见过如此身手。来不及躲闪,他的血喷了我一脸,腥热气味令人作呕。我一弯腰剧烈地大吐起来,但在这之前,我看到随着弦音,有一线白光如同刀影从环佩手中发出。 我的妻子怀抱着她父亲留给她的琴,在满室火光中站起来。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少年剑客与我都不知道她把它藏在了哪儿,这晚她是一个身穿青衫的瘦削的风流公子,男装打扮之下没有人看得出我们的孩子一个月后就将出生。 从成婚那日开始,巫师之女环佩不曾动用过一遭家传绝学。她似乎决心做一个温柔的好妻子,那双弹指间杀却百人的纤纤玉手,在嫁给我之后她只是用它们洗手做羹汤,或者温一壶女儿红,就着烛光研墨,看我描画她的容颜。她的手做过那么多琐碎的事情,使我几乎已经完全遗忘了它们的力量。 迷风,我现在嫁给你啦。你是孩子的爹爹,一家之主,你就是我终身之靠。如果有人欺负我娘儿俩,当然你会出手的,对不对?你是男人嘛。孩子和我,从此全靠你了。无论敌人有多厉害,你都一定会保护我们的,是吧? 好多个夜晚她一边缝着孩子的小衣服,一边倚在我肩头这样说。灯下她柔弱的脸庞,揉搓乱了一头长发,无限娇媚。有了孩子的女人通常会变得慵懒,可是她把男孩和女孩的衣裳各缝了一百套。我娇怯无能的小妻子她所会做的事情只是缝衣,不停地缝,在煮饭烹茶的间隙抽空缝,在我睡熟之后剔亮灯火继续偷偷地缝,像只忙碌的小鸟像天下一切勤俭持家的妻与母。 我都已经忘记,她这双剪短了指甲、套着顶针的手,本来是干什么的。 此刻她用这双手杀了蜀山派掌门嫡传弟子、名满江湖的斩妖剑柯昀柯大侠。一招毙命,血溅人亡,利落得使人恐惧。 红鸾禧楼下响起喧嚣呼喝。这座歌楼已被人团团包围。柯昀的出现不是偶然,我们看到烛天的火光,剑气交织成惨白罗网,从窗纸上扫射而过。 “相公,看来他们是盯上咱们啦。这趟搬家,有点儿麻烦。” 环佩柔柔地说。出手的瞬间她抽去了束缚着腰身的白绫巾,高*起的肚腹在青衫之下骄傲地显现出来。花魁房间里火势越来越猛,四壁张挂的红罗幔内里金丝织就鸾凤和鸣花纹,被火烧得毕剥作响,时而爆出一朵巨大的金红花照亮她的脸。 环佩左手横抱七弦琴,右手轻轻抚摸着肚子,面上神色又是甜蜜又是凄苦。 “我答应过相公,从此以后再也不杀人。可是你辱骂我的孩子。环佩可以忍,迷风的妻子也可以忍,但孩子的母亲她不能忍。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许骂我的孩子。” 窗格喀啦啦碎裂,四面八方有人影闪现。她的手翘着兰花指,温柔地按在琴弦上。一如春江花月夜,深闺抚弄水样心事。 直到那一刻,她的脸上始终没有杀气。当九个白衣人从九扇菱花格里破窗跃入,长剑如电同时向我们劈落。 环佩以食指勾住商弦,在红罗金丝火花中仰起头。她脸上只有无尽的幸福与骄傲,强敌环饲之下漫漫地洋溢在眼角眉梢。 她说:“我的孩子不是孽种。今日我向父亲的灵魂起誓,向这张琴起誓:凡是想伤害他的人,都得死。” 剑光的巨网向她头顶罩下。剑光中我看到环佩忽然笑了。 我看到那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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