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忐忑的花轿 (第2/4页)

说摸一把都叫人一手寒碜战栗得不舒服了。而头红本来就一把水洗干净了的，却也不知多少人拿过蹭过，竟也任凭其凝结着散发着一小股一般人不易察觉的拱鼻子眼的堕烈桑泔子霉馊味儿，真是“啥人玩啥鸟”，一点都不差！一向爱整洁成癖的姥姥哪里受得了如此“伺候”？她想起了在博兴锦秋书院读书时有一年夏天，学堂校长安排女生三人搭伴轮流到政府办的渔农扶助会帮忙值班，她晚上躺在办公桌上就被平日里在那里办公的小媳妇职员随意丢弃积累的生活工作废品恶心得一夜没睡好，过了两三天都没见有打扫的——即使平常不讲卫生，按理说耽于外单位来人口舌，也应该收敛一下子才对啊，可那些个穿着还可以，油嘴滑舌的小媳妇们竟窝囊、邋遢、懒惰到了极致，委实让她开了一回眼界。于是，第二次去值班时，她提前于晚饭前打上包头戴了口罩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弄出了一大堆令人没法启齿脸红害臊的垃圾。她深陷在严重落伍于正常秩序最起码的可怜的“干净”诉求之藏污纳垢无可奈何的现实围猎中，更由此“全息”地揣悟推及到窥一斑而知全豹的落后社会环境染指、荼毒、折磨、噬咬、损害、颠覆正气嶙峋的民主科学价值大纛，使其害病生疮就像被天牛幼虫上下折腾得老榆树似的，流津泪、淌“血汁”、冒燥沫、翻木屑，直招惹得刺痂子毛、“秋狗子”挓挲着瘆骇人的五彩魔茸逶迤蠕动，左冲右突，横行恣肆，蚊蝇、软虫、瞳鹊郎趋之若鹜，敲骨吸髓，饕餮高蛋白、高糖分皮rou，因而被煎熬得疤痕累瓞、稀烂唳嗅，惶惶恹恹的。百无聊赖的她何等抑郁消沉，但必须调整好心理姿态，拉高、美化眼前情势，否则，害怕真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句提醒人的老话，更佩服郑板桥“难得糊涂”的诫勉之深刻有效。其实，英国人类学家赫胥黎不是也早就说过“适者生存”了吗？殊途同归，都是指向一个真理蕴藏的矿脉。姥姥活动着被无形的、有形的东西约束得难受的筋骨，抬了一下手，掀起头红一角透了口气，她索性用左手食指支着，伸过右手拇食中三指捏着垂得最长的一绺边尖，往上一拉，被遮挡得视力模糊不清，被逼迫得信心暂时憋屈，被糟蹋得灵犀叹息残喘，被窝搓得能动性衰退的，那两扇器宇轩昂的心灵的窗户，一朝訇然打开，她听到了一声久违的春雷在九霄炸响，声波撞击着黎明前尚且朦胧的大湖，一缕锦秋蕙风像一只拖着长长花瓣尾巴的凤凰贴着芦苇荡紫莹莹的嘉穗，翕和着天籁之音，钻过帘帷罅隙飞了进来。姥姥过年一样大口吞咽着那大自然赏赐的浥浥华采，顿觉精神渐次敷腴开朗起来。然而，对于即将身不由己栖身而去的地方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找不到感觉，一向精明聪慧的她大脑里空空的，任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习俗重复塑造着无数姐妹们前程未卜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鲜谈情爱，惟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过日子的堂而皇之地青春廉价挥泪大拍卖、变种。太姥姥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一次花轿行动，众星捧月般拱奉、附和、逢迎、藉由着她，姥姥浮想联翩，透过被抬举，被戴高帽子，被宠捧着。沐浴在人为制造出来的所谓喜事、喜人、喜气里，有人忘乎所以，有人颐指气使，有人心甘情愿，有人八面窘使，有人被裹挟**，有人盲目随从任人摆布，有人交换抵偿……形形**的客观情况，她看到了自己和一代代良家姐妹已经、正在和即将遭受的违拗自己意志的不公正待遇，及其背后的那些个难于表述、不可告人的晦涩、曈昽、阴霾、黑暗目的。她深入浅出地走出自己深邃的思绪，知道自己无法理顺、整平那被英国产业革命所淘汰一个多世纪但在中国广大的农村仍沿用至今的中世纪老木织机一样的社会机杼震荡跳线形成的乱麻疵布等无可挽救的顽症。越想心里越疼痛，她干脆不去想了。姥姥举起左手借着外面揭去朦胧帷幕的绿野锦晖仔细打量太姥姥戴在她手上的镶着祖母绿钻石的祖传手镯，那是多么华美尊贵啊，传说中祖母绿是爱神维纳斯所喜爱的珠宝首饰，闪烁神秘的光辉，富蕴成功和保障爱情的内涵，能够给予佩带者以诚实、善好的回忆；祖母绿自被发现以来，便被视为具有驱鬼避邪的神奇力量，人们将其用作护身符、避邪品或宗教饰物，相信佩带它可以抵御毒蛇猛兽的侵袭。她看到里面乾坤寥廓，青紫朗朗。可是此时的姥姥却被人云亦云的世俗的婚姻谎言押解着、架空着，作为两家父母精心打造、上下cao持的红喜实体的主角，她把所有的想法都拢窝在心里，以自己从小所接受的三从四德的教化修养，忠诚地实践着逆来顺受的逻辑法则。没有谁负责任地道破皇帝的新衣服，她心不在焉，疲累麻木地迷上了眼，一切如隔靴搔痒，隔山猜牛，隔墙听戏，隔岸救火。

    姥姥的思绪飘向了去年榜麦口上，太姥姥连续几天在她耳边絮叨着缠足的讲究，说什么一般人家在村里的女孩子七八岁就得用长长的裹脚布把娇嫩的一双脚丫硬生生缠成弓形，只有脚拇趾朝前，其余的趾头一律弯叠到脚下，压成畸形。没有裹脚或者脚大的姑娘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挑剔，每当嫁娶之日，新娘下轿，红盖头遮脸，看热闹的人就争相观看新娘的脚大还是小。大脚的媳妇会受到冷眼，小脚的媳妇则会受到夸奖。终于，一天，早就向她灌输劝她缠足好处的太姥姥将摇曳在脸颊上的那缕乌发往耳后一捋,隔着中午饭桌对她说：“你在外上学接受新思想我管不着，可这入乡随俗，你都要出嫁了，还这么大脚生风地走路行吗？”终于，一天晚上，俩丫鬟一齐上来把她的上身和双手紧紧按下。又上来两个丫鬟，都跪在地下，牢牢扶住姥姥的两脚，把绫袜脱去。太姥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姥姥右脚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向下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再用竹片把母亲的脚夹起来，钳得姥姥像杀猪一样嚎叫。接着用白绫缠裹，才绕了两层，就像抓贼似的扯着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缯，一面密缝，一层紧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