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第3/3页)
了重伤后还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本当に野蛮人ですね”他们嘀咕道。 “走吧。”说中国话的日本兵,站在坑前,他添了最后一抔薄土,另一个兵走到他身边,也用中文小声地对他说:“如果是战场上,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快走,小野盯着你呐。”
说中国话的日本兵,茫然地跟上了队伍。他们是这个队伍里奇怪的一部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和他的老乡,他们在台湾出生长大,在学校里他们接受日本教育,在家里他们受到中国文化熏陶。他们被强迫应征入伍。日本人不承认他们是日本人,总是把最危险的炮灰任务交给他们;中国人不承认他们是中国人,战场上从来不因为他们说中国话而手下留情。他们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来打仗。说中国话的日本兵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步枪组走了,抬着他们的人走了,天色也暗了下来。灰蒙蒙的雾霭中,一个人影潜回了树林,他是阿虎。十二个人里头唯一成功跑掉的一个。他又回来了。他跪在土坑边,用手刨着松软的沙土,那里头的都是他的兄弟。 沉重的、断续的鼻息声。 “于哥、小于哥!”阿虎其实比于夏还要年长几岁,那隐约的鼻息声叫他兴奋地像个孩童。他脸上泪水和着泥糊了一脸,但眼睛里却闪着希望的光,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于夏很快就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只有不自知的鼻息声,身子依然冰凉。但是这并没有浇灭阿虎的热情,只要有一个活着的,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的兄弟们,他们会一个个被他从坑里拉出来,他们会笑他磨磨蹭蹭没吃饭,他们会假装生气地在他胸口捶上一拳,然后大家再嘻嘻哈哈地争论一会儿上哪里好好吃一顿...... 灰蓝色的树林是那么的静呵,鸟儿也都不肯轻轻地叫上那么一两声。阿虎把于夏背在背上走出树林。他记得绕过山涧有一片农田,跨过农田,再走上两百米有一颗大榕树,榕树的后头是一处小小村庄。 阿虎很累,累得忘记了哭。 榕树越来越近,昏黄的油灯的光亮从几处窗口透出来。阿虎刚要进村,大黄狗就嘶声力竭地狂吠起来。 “谁啊!”男人壮着胆子喝问。 阿虎张张嘴,干涸的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黄狗依然在叫。 阿虎掂掂背上的于夏,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往里走。 一户人家的门吱呀拉开了。一个老头子提着油灯,披着外套走出了门。 “阿辉、阿耀!你们快来看看!”老头子颤着声音大叫起来。 喝问的男人和另外一个从屋里跑了出来,在老头子的油灯下,他们看见场院里趴着两个受伤的男人。 ............ 阿虎醒来时,天还漆黑,他扭拧了下身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上。“有人在吗?”阿虎燎着嗓子问道,连问两声,才得到了回应。他住在阿辉的家里,已经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什么?已经15号了!”阿虎惊呼道,人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 “是啊,再喝口水吧。”阿辉把一碗白水凑到他跟前。 阿虎撇开水碗,急忙问道:“大哥,跟我一起的那男的呢?” “他啊,他在阿耀那屋。”阿辉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们是游击队吗?我,我看到他身上有枪伤。” 阿虎摇摇头,又咬牙切齿道:“但我们打小鬼子。” “他——身上的伤,是打鬼子留下的吗?” 阿虎重重点点头。 “行了,兄弟,好好歇着吧。只要你们是打鬼子的,这里,你们就踏实住下。”阿辉拍拍他的肩,要扶他睡下。 “大哥,我求你件事。”阿虎一把抓住阿辉的胳膊,颤颤巍巍道,“我们,我们还要十个兄弟。他们,在山涧后头那片树林子里。”久久沉默后,阿虎鼓足气,又道,“大哥,劳烦,给他们拢点土吧,别叫雨水给冲了。” 阿辉垂了眼睛,轻轻问道:“立碑吗?碑上刻什么字好呢?” “我——我也不知道,碑还是等我那个大哥醒了再说吧。”阿虎声音微弱,他是真不知道该在碑上写些什么,就这么光着身子入土,连口薄棺材都没有,这样的坟能算做是坟吗? 又睡了一天,于夏才醒,他比阿虎要虚弱很多,他身上有枪伤还有刀伤。可他一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挣扎着下**,幸亏阿耀妻子正在边上收拾桌子,一把摁住他,才使他没有跌下**来。 “阿耀、阿辉!”阿耀妻子一边摁住他,一边大声叫唤,“你别乱动,你还没好!” “我、我兄弟呢?”于夏说得气喘嘘嘘,几个字就留了一脑袋汗。 阿耀听着叫唤冲进屋子,帮着妻子把于夏安顿好,安慰道:“他在我兄弟那边,他比你好。” “我、我想见、他。” “行,你躺好,我去叫他。”阿耀说着,又转头对妻子道,“去煮碗白粥。” 阿虎去见了于夏,嘿嘿得傻笑,眼泪却一颗颗得落。 “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哭。”于夏笑阿虎,自己的眼睛里也噙着泪。 阿虎两下抹干眼泪,只是傻笑。 “我问你。” 阿虎听闻,忙把凳子拉得更靠近**边。 “雾岭的事,你告诉其他人没有?” 阿虎摇摇头。 于夏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天爷弄到那些玩意儿不容易。咱们得用到刀刃上,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我知道。小于哥,兄弟们都——” “去我家,我房间**头柜子里有张折子和章,每户每月十块钱。钥匙在五斗柜上的竹篓里。” 等于夏被人扶着到林子里时,已经是九月底。于夏伤得太重,他伤到了肺部,一直都咳,身子也没有以前好,红润的笑脸变得阴沉可怕。 那天,他们走过的树林子多了一处大坟包。圆头,泥土夯实,坟包一圈野草葱郁、野花开得也好。 “才多久,花草都长好了。”于夏淡淡道。 魂——1938年9月12日 坟前立着一块花岗石碑,碑文是于夏想了很久才想到的。他本来想刻“英雄之魂”,可是英雄是什么?岳飞、文天祥、近一点的戚继光?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英雄吧,我们可是混混呐。于夏想了又想,最后碑文上除了殁日就只有了“魂”这个字了。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你们做到了。” 他们奠了纸钱,离开时,于夏突然意识到,龙王叫他记录下每一个牺牲的兄弟的名字,却没有告诉他,如果他死了,这个本子又交给谁,或者又有谁能记录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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