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第2/2页)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褚世民低沉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清朗明快的女人声音...... ............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cao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那时候,还在南洋,阳光炽烈。龙王,不,那时候还叫李显,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从英国游学归来。他事先没有通知家里任何一个人,为能给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悄悄翻墙跳进自家大花园,避过仆人小跑进母亲所在的院子。 临扶桑花的走廊里,一个留齐刘海,绾发髻,着改良中式阔袖绸袍的少妇,坐在廊凳上,一手轻摇纨扇,一手执书,朗朗而读。虽是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眉眼间却又自成淡淡庄雅闲适之气。瞬间,李显终于明白“人比花娇”是什么意思了。 许是感受到了浓烈的目光,女人抬起头向扶桑花望去。花影绰约间,站一年轻男子,白面皮、舒眉隆鼻,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定定望了一会儿,女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之举,面上一潮,脑袋垂了下来,捡起先前被她忘在廊凳上的书,迅速转出走廊。 李显一直站到夕阳西下,老管家才在院子里找到他,带他到了他母亲现在居住的地方。 很快,李显就知道了女人的来历。她是年过半百的父亲新娶的姨太太,闺名素梅。因为正得宠,李老爷便把正房太太——李显母亲——的院子赏给她住。正房太太则搬到了一个小偏院。 理智让李显讨厌素梅,他常在心里预想下次如果见到她要怎么样怎么样狠狠羞辱她一番为母亲报仇;他也如是做了,可往往刚一开始,还没达到效果,他就心疼不已,然后仓皇而逃。 没多久,李显生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医生上门看诊,得出结论是缺乏维生素,开了一些药丸。可李显知道,自己是病了,不过是心病。他悄悄问胞弟,那个新姨娘在干什么。那时候的龙潜——李潜,还是小孩子,不懂撒谎,老老实实地回答哥哥,她在读书。 素梅仿若与外界隔绝,依旧每天坐在廊凳上读书,已经从宋诗读到了元诗。 李显为此忿忿不已,终于在一天傍晚,挣扎着病躯,去了素梅的院子。素梅在东厢房,满屋子的书,书桌上还有墨迹半干的红笺小字。书香、墨香,让李显最后那点点的愤懑也一扫而空。他凑近书桌,想看素梅究竟写了什么,却被她快一步,扯进手里,揉成一团。然后,两个人都傻傻地站在书桌前,一句话也不说。 忽听丫头从外面回来的声音,李显头也不回,匆匆离开。“五太太,三少爷刚来了吗?”丫头进屋子看着书桌前神情奇怪的素梅。素梅没有回答,拉亮台灯,又开始研墨、写字......
同一屋檐下,两个人鲜少见面,更难交谈。可他们自己依然察觉到彼此间关系微妙的变化。在南洋,中文书并不容易得,李显却费劲千辛万苦为素梅淘了一本《清诗三百首》。 “居辽四十年,生儿十岁许。偶听故乡音,问爷此何语。” 李显偷偷到院子时,素梅正执这本《清诗》而读。此诗刚毕,没抬眸,轻轻问道:“你还会说家乡话吗?”李显一愣,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不由勾起嘴角:“当然,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说吗?”素梅也笑了,却是自嘲的苦笑,喃喃自语了几句话,李显听不很真切,只猜到可能是长江中游某地的方言。 母亲的直觉很快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她告诫儿子,自己隐忍住到这个小偏院子不是为了让狐狸精把自己儿子引诱过去。面对母亲,李显是愧疚的,可他又忍不住为素梅说话,没有所谓的谁引诱谁,他们之间很简单。 很简单,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显愈发了解素梅是有多简单。她要的梦从来不大,只要能看自己想看的书,写自己想写的字,她便觉得幸福。她不爱父亲,李显对此感到窃喜,可也伤悲,因为她也不爱自己。 在李显患得患失的时候,素梅心里也并不好受。虽然她已经嫁人,可其实在她二十二年的人生里,她并不懂什么是爱。这个叫李显的少年,她名义上的儿子,却如一枚石子,让她平如镜面的心,死水微澜。 李显尚未痊愈,素梅又病倒了。这一病竟让她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形如枯槁、状有归色。李老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刚得没多久的美人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呢?李老爷只想着怎么给素梅续命,对于李显一日三探视倒也没空多想,还只当他是孝顺。 没人的时候,李显就从东厢房随意抽一本书,搬一张圆凳,坐在素梅床边轻声为她朗读。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是无情,莫问醉耶醒。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素梅就是在李显低沉的声音中醒来的。李显对诗词一窍不通,可素梅却知道这首词的意思,只是一直不懂这首词的感情。佛经讲顿悟成佛,素梅就是在那瞬间顿悟,悟出词间绵延的感情,悟出她和李显的未来——朝暮。 素梅不过向李显浅浅展颜,李显的感情便如九月的海浪拍岸而来,席卷着素梅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沉浮而去。 李显和素梅还没享受够爱情的甜蜜,他们的事就被抖进李老爷的耳朵里。李老爷震怒,他责罚了教子无方的太太,又把李显关进卧室饿了两天。等李显迈着虚浮的步子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素梅已经被李老爷绑了块大石头,连夜沉海。 李显跪在了素梅院子的那株扶桑花下。 很快,李太太一病呜呼,因为李显的原因,也没有得到厚葬。李显更是见谗于异母兄弟,再不为李老爷所重视。李显半恨半伤,带着胞弟,随了母亲的姓氏,离开了李家大宅。 从此,李家少了两个儿子,江湖多了龙王和龙潜。 ............ 龙王在褚世民的《正气歌》中,一步步走向刑场。他以为自己胸中会扬起家仇国恨的激愤之情,可满脑子不由自主地却是扶桑花嫣红的模样。素梅说,阿显,读书能补世;素梅说,文天祥不算诗人,可我就喜欢他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男儿气概;素梅说,我不要和你朝朝暮暮,我要你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素梅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想念;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龙王愿当年再没听过一个叫素梅的女子坐在廊凳上,一手摇扇,一手执书,朗朗而读。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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