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买块绿松石 (第2/2页)



    副厂长取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上的白灰，像要擦清尘封多年的岁月，目光一下暗淡了下来，“远离父母和孩子，和老婆结婚半年就开始两地分居，全部的青春和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献给了西藏，献给了这灰扑扑的水泥灰。说后悔谈不上，但一生再没从事过我喜爱的建筑工作，多少还是有点遗憾的。”然后戴上眼镜，“但是，人生怎么会没有遗憾呢？一生的路哪一段不是坡坡坎坎？谁一辈子总是心想事成呢？当看见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心血没有白费，还是很自豪的。”他的话让张浩天他们心潮起伏，感慨很多。

    临走，李小虎提出要好好给他照张相。副厂长摆摆手说出了原委，“这灰头土脸的，别照了。你嫂子每次看见都要哭。我这一生已经够对不起她的了，不想再让她和孩子伤心！”

    李小虎轻轻放下端起了好几次的相机。

    张浩天一阵心酸，默默和副厂长握手告别。

    两个人骑车回来的路上，张浩天一直默默不语。副厂长的形象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李小虎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副厂长的样子让我感到有些难过，寂寞的心情，孤寂的生活，还有对家人深深的愧疚以及他永远没有机会从事的专业所带来的遗憾！”

    李小虎的速度也慢下来，和张浩天并驾齐驱。他说：“为了家人，连照片也不敢照。这还是我头一次采访什么也没有拍着。”

    “副厂长这一生都在水泥厂那个山沟沟里转，连拉萨城也没有去过几次。为了水泥，他的牺牲太大了。”张浩天说。

    李小虎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在思考一个重大的人生问题。事实上他也的确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要不要像这个副厂长一样留在西藏干一辈子，远离家乡和亲人，默默无闻地为西藏贡献自己的青春和一切？他问张浩天：“你说我们的未来会不会和他一样，在西藏默默奉献，度过余生？”

    “我们肯定无法和副厂长比。他的生活虽然艰辛凄苦，但是为西藏的发展贡献了智慧、做出了成就，还是值得骄傲的。”

    “而我，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也差不多。不过，你的未来就不同了！你已经在西藏干了七年，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开启另一段不一样的人生旅程……”李小虎的声音充满了感伤。

    “怎么，你真的不回去了？”张浩天回头看着他。

    李小虎慢慢蹬着，看着草丛中银光闪闪的溪水，感叹时光的流逝和青春的消退，想到事业和爱情还在原地踏步，不好不坏的心情突然有些惆怅和寂寥。这是他原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细细体会着心里的变化，任凭没有头绪的思绪在风中飞扬。

    张浩天知道近段时间大家都在谈论八年回去的事情，自己思前想后也考虑了许久。就这样走了吗？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做啊！来时的梦想一个也没有实现就匆匆离去吗？应该留下来再做点什么吧？哪怕是微小的事情！知道八年迟早要来，自己早晚要离开这里，可是当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怎么突然不想走了呢？张浩天抬头看看天。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样白，风儿清爽如初，花儿依旧鲜艳，大地和来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温暖多情。是什么牵绊住了自己的脚步？难道就是这永远看不够的蓝天、白云、雪山、河流吗？他用手挡住阳光，看见芦苇深处几只水鸟时起时落，弯弯曲曲的溪水在碧草间闪闪发亮，两只雪白的蝴蝶在紫色的花丛中追逐飞舞。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从湿地深处传来几声野鸭的叫声，清亮而悠远。张浩天觉得眼前的一草一木都饱含深情，带着挽留自己的情义。

    这时，一辆满载水泥的货车呼啸而过，荡起厚厚的尘埃遮天蔽日。张浩天停下来等着后面慢腾腾骑过来的李小虎。李小虎心事重重地骑过来，心情和平日大不一样。张浩天想起刚才问了半截的话，快速追上去，问：“你和德吉的事情，到底定下来没有？”

    “她……”李小虎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又猛蹬了几圈。

    “德吉真的很不错，你就一点没动心？”

    李小虎想说什么。一辆水泥车开过来贴着他飞奔而去。他向右边急打方向，人和车都倒在路边的草地上。地面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花花草草热情拥抱着他。李小虎也不想爬起来，干脆半躺在地上欣赏起远处的风景来。

    张浩天把车推过来靠在一棵弯弯斜斜的柳树上，坐下来看着远处。

    这是拉萨近郊难得的一块天然湿地，道路两旁长满了丰盛的小草，一条溪流静悄悄地在水草间缓缓流动。张浩天说：“你说在这里建一个湿地公园怎么样？”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张浩天回头看着忽然有些深沉的李小虎。

    李小虎把手伸进的溪水中，刚才在水泥厂沾上的泥灰立刻融入水中，化作股股“青烟”沉入水底。几条小鱼游过来嬉戏，像在云雾中穿行。还有几只飞虫在碧绿的浮藻上跳跃，时隐时现。它们落在水面上，用毛茸茸的长腿支撑住轻盈的身体，既像在照镜子又像是在寻找食物。美景让人沉醉也容易勾起心事。李小虎突然听见自己的心“突突”乱跳的声音。他靠在柳树下，盯着水面的涟漪，想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张浩天拿起李小虎手边的相机，说：“让我试试你的新家伙！”他把镜头对准绿油油的水草，心里却在等李小虎开口。

    李小虎却不知被什么情绪控制住了，一路上思考过的问题又浮现出来。真的要和德吉结婚吗？将来的生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会像副厂长一样远离家人、寂寞孤独地度过一生？

    张浩天看了他一眼，见他还不想说话，耐心地等着。

    李小虎闭着眼睛，暖洋洋的太阳使他昏沉沉的，没有找到答案反倒很快进入了梦乡。他看见窑炉旁满脸灰土的副厂长遗憾伤感的眼；看见绿草丛中父亲日渐衰老沧桑的脸；看见一只蝴蝶变成德吉的样子，在自己头顶翩翩起舞，越飞越近，最后落在了脸上……是一片柳叶落在他鼻梁上。李小虎醒了，心情和做梦前又有了不同。此时，他很想父母，想要一个家，想找一个爱自己的人！

    张浩天正在用镜头追逐一只小巧轻盈的红蜻蜓，察觉李小虎醒了，回头看着他，问：“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