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_十七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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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第2/5页)

少年的长发纹丝不乱,一根骨簪将它们牢牢挽定,道髻坚硬似铁。

    青袂七岁的时候就说过,师父,你要是没有胡子,一定是个很年轻的人。我知道其实师父不是老头子,师父很好看。

    这相依为命的女孩她早已看穿他的真相。如同褪色的般若草,永不开放、永不枯萎的死花朵。青袂真聪明。她本来应该被好好宠爱着,享尽世间繁华。

    无边的黑夜里似有一袭青色衣角随风掠过去了,飘洒若仙,鲜活如春天阳光下第一脉嫩柳,散发着芳香。迷风没有动。他知道那不过是幻觉。

    青青的是你的衣裳啊,悠悠的是我的心。他说青袂你太美了,让我怎么能不想你。我想你想得要发疯,想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我看你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她在他的怀里,古木之上,密层层树叶像海浪翻涌,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温柔地将两个人淹没。他和她就是躲在巢里的一对鸟儿,雄飞雌从,比翼云间。

    她带着他攀上树顶。子衿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除了琴他抱不动别的东西。诗书揖让中长大的汉人太温文,这么高的大树,难于上青天。但青袂三岁就可以独自爬上雷雨交加的喀都什,这个萨卡姑娘体内蕴含惊人力量——也许在细腰长腿之外、那洁白肌肤的伪装下躲藏着野兽。

    她像只猿猱轻盈地跃上树去,清脆笑声飘散山间。

    “来啊,子衿,上来陪我。你来找我啊。”

    她的人隐于丛柯,青色衣裳消失在青色的密叶中。汉人少年独立荒山,惶恐地叫起来。青袂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了……青袂你出来,这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

    没有灯火的山顶,天黑得像锅底一样。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直响,仿佛有无数rou眼不见的生物潜伏四周,咻咻呼吸。子衿抱着他的琴,害怕了。忽然一绺柔软冰凉之物搔上他的面颊。

    头顶垂下她的长发,一把黑色火焰劈头席卷而至,使人窒息。子衿大口呼吸,透过狂野飞舞的浓发看到从树叶之间探出来那张脸儿,又白,又静,又冷。

    昏暗的星光里,她的容颜看不分明。尖尖下颏薄薄唇,像画师画到残春最后一朵荼蘼花砚池已干,懒得研墨,便蘸了清水挥起笔,轻轻点染出十八重瓣。她原本是这世上多余的不该存在的生命,阴阳两界没有她的位置。造物主打了个盹,指尖一错,一切都模糊。

    只有一双碧绿眼眸在夜中发着光。是不甘心的蕊,开到荼蘼花事了,也要坚持盛放到末路。

    她向他伸下手来:“你说过不管我在哪里,你都会陪着我。你怕了吗?”那条娇柔的手臂白得刺眼。

    子衿一咬牙,将手递到她手里。霎时身如腾云驾雾,拔地而起。

    “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地方。白天,这里会有好多鸟儿,飞来飞去,真漂亮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鸟儿啦。”青袂单手把少年轻轻巧巧地提上树去,搂住他坐在一枝粗树桠上。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他们,这是她自幼熟稔的最安全的窝巢。

    “折翼山有很多鸟。现在你看不见它们,它们都回家去睡觉了。要是我们能在这里呆到天亮,你就会看到,几千几万只飞鸟……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我小时候总是想,要是我也有翅膀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呢,子衿?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因为它们有翅膀。好多次我梦见我也长了翅膀……能飞的感觉真奇妙,整个大山都在我脚下……”

    她的手指点着空无一物的夜空,絮絮说着孩子话。像所有野兽一样,在隐秘的藏身地,她要把她的一切拿给那个她信任的人分享。青袂是一无所有的人,可是她还有她自己。

    她把她自己、把短暂的十八年记忆尽情倾倒给他。说着春花冬雪,说着漫天飞鸟,说着暴风雨的午夜,天空中怎样划过青紫色的长条闪电,云朵狰狞雷声轰隆隆劈下来,可是她不怕,她不怕……

    “我什么也不怕的,真的。子衿……我会保护你。你一直都陪着我吗?”

    她突然认真地说,依偎树丛中间,她看起来真的像一只鸟。小小的身子,收拢了双翼。子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少年压抑着吼叫,那把温存的喉咙听来如此痛楚。

    “我不想只陪你到天亮,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每次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时候我恨不得跳下这山崖……去他的萨卡人、去他的大祭司!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谁敢不让你和我在一起,我跟他拼命!青袂,求求你跟我走,我要堂堂正正地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少年眼里的光芒如火明亮。她注视着他,轻轻地说:“可是,我是侍奉迦罗那迦的圣女啊。”

    “那都是鬼话!什么迦罗那迦,你让它来找我,我就不信这些邪门歪道。与你相比,九天神佛都是粪土,我不信一个小小邪神能拦得住我们。”

    青袂闭上双眼。绿色的萤火熄灭了。黑夜是无底的梦境。

    “你说你要我做妻子,是真的吗?”

    子衿斩钉截铁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

    风把他的话吹落山谷,四面八方那层波浪涌的回声,那么虚幻而美丽。一声又一声,非卿不娶,非卿不娶……重重向她包围上来。

    此生此世,到底有一个人肯大声地说,去它的迦罗那迦,我只要你!

    子衿又在耳边唱歌了。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是汉代的琴歌,一个很有名的文人写的,子衿说那个人与他的恋人曾历尽千难万险,终于白头偕老。

    “凤有凰,鸳有鸯。青袂,鸟尚有情,人何以堪?你是人——不是什么不沾七情六欲的圣女不是邪神的奴隶——你是人!是我子衿心爱的女人!求你答应,你会跟我去中原,你会嫁给我,你说啊——你答应我!”

    她睁开眼睛。

    “子衿,我跟你走。”

    少年的泪水落在她脸上,guntangguntang。子衿发出不敢置信的叹息,用力把一头长发揉进胸怀。青袂眼里只看见他雪白衣衫,子衿这样年轻,俊秀的面庞没一根胡须。衣衫发出淡淡幽芬,那是中原的什么名贵香料呢……她一点也不懂。子衿永远是白衣如雪万种温柔的情人,他带着他的琴,夜夜在喀都什等待着她。

    那是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青袂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裳,少年身上清淡的香气像大海缓缓涨潮,托着她漂流而去。载浮载沉,身不由己。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么,她真的要跟他远走高飞了。

    离开这无情的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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