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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 (第3/3页)

并不令人意外。然而,随着大脑中的药物残留被彻底排出,兰得到了一种之前从没经历过也从没想到过的体验:她的好奇心变得更重。探究精神也更足了。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一些更为沉重的问题,比如:她遭受的创伤性脑损伤与她的自我意识之间究竟存在何种关联。她开始深思物质大脑与抽象意识的边界在哪里,自身对这条边界的感知又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她之所以成为现在的她,靠的又是什么媒介?

    在一条日记中,兰写道:

    “我认为,车祸以及后续的物理创伤让我把自己定义为脑损伤。随这个标签而来的还有各种自我限制、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自我改变的担忧。”刚开始,兰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遭受过创伤性脑损伤。这多少是因为她在潜意识里认为,如果别人眼中的她相当“正常”,那就很好地证明她已经彻底康复了。

    然后,她开始把这个情况告诉一些新朋友,他们刚听到时确实很惊讶,但对她的看法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们都一样,都会说,‘啊,这可太有意思了’,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反应对我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积极影响。”兰说。

    她为自己能如此成功地掩盖了秘密而无比高兴。每有一个人在听到她遭遇过创伤性脑损伤后流露出真挚的惊讶、怀疑神色,兰就越发相信自己恢复了健康与活力,与其他的女孩并无显著不同。

    兰在日记中一遍又一遍地讨论身份概念,努力解读一旦接受人的性格会受到偶然性和环境的影响,身份的内涵会变成什么样子。在兰看来,定义人类个体的并不是一系列界限清晰的分类,各种分类还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而是一片模糊且变化不定的混乱,就像潮水一样。

    “在月亮的作用下,潮水总是不断运动,给海滩带来新的水、新的物质,”兰在日记中写道,“虽然水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但从整体上说,潮汐可以在短期内保持相对稳定。不过,从长期角度看,潮汐的变化可以说相当剧烈,也只有这样,海水才能容纳各种生命形式。”

    写到这里,她显然是觉得感知到了身份概念的真正内涵:它是不定的、流动的,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与其说它是某种不朽内在自我的产物,不如称它是在人类个体周围波动的自然力量的无尽组合。

    兰遭遇车祸昏迷长达一周,醒来之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存在主义的角度上讲,这本身就有些荒谬,更是反映了她的这次受伤绝不是轻易就能下定论的。整个事件乍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或者也可能像一个特别生动的噩梦,但肯定不像是传记这样的真实文学作品。到最后,连兰本人都开始思考这样一起极端事件唤起的如此强烈的情感。毕竟,这个事件挑战了所有人都视为理所当然的身份一致性和自我意识连续性。

    兰越是深入探索这些概念,越是感到自己正在揭露上述概念的短暂本质以及非连续性,揭露别人都认同的宽慰式世界观,揭露这种观点下的可怕真相。“以我自己的性格变化为例,我只不过是一大堆倾向和观点的集合体。至于具体外显出何种性格,则取决于输入。”她写道。

    慢慢地,兰也开始明白她现在的状况“与受伤之前非常非常不一样”。她迫切想要变回去的那个人,那个睿智、能干、坚韧、沉静的人,而现在兰已经逐渐适应了对“康复”的新定义:不再是原来理想化的所谓正常状态,而是一种个人成长始终伴随着各种变化的全新模型。

    她也意识到,她之前一直努力追求的,是实现那个自己编造的康复故事。人类有一种天性,或者说一种很可能在许久以前就形成了的适应性反应,那就是从自己此前最有挑战性的经历中提取出某种深层价值观或者说重要的教训。

    “我们很喜欢找到所谓的‘意义’,”兰在日记里写到,“我们就是在努力创造各种各样的意义,就是在努力创造一种可以理解并且立场正确的描述框架。然而,事实也许并非如此,这也没什么,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当灾难发生,生活被撕裂之后,为了重获人生目标、重获前进的动力,我们就需要用一条新的线索把散落一地的故事重新串联起来。

    然而,那些像兰这样过着“死”后生活的人,总是会带着深刻的矛盾心理看待他们遭受的变故和被迫进入的新环境。他们的感受充满了内部冲突,层级也相当模糊。在灾难发生后的几个月或几年内,我们的内心世界可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改变。

    如果有某种经历磨灭了我们早已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了的大部分习惯,我们的内心世界就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鲜活,只能以各种神秘难解的方式重新组织起来。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全新的内心世界必然是荒凉的、反乌托邦的,但终有一天,它会重新富饶起来。

    观念上的改变是兰rou体重塑的关键。兰之前经历了那么多,因而无数次怀疑自我认知、自我判断,并且不停地探寻身份内涵的核心,最后,她终于开始想象另一种自我。

    “我否定了那种人必须拥有某种自洽身份的观念,并且从周遭事物中汲取了无数生活的意义,”她说,“鸟儿飞舞,蘑菇生长,雨水反复,烟尘滚滚。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她说她就是“一个见证者,见证这一切或美好或悲戚的事情发生”。

    这就是她重新看待世界的方式,这种全新的世界观让她得以坦然接受并欣赏之前的一切,而且无需与之前的兰,那个在改变命运的9月坐上事故车辆的沉静女孩彻底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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