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异教:讲经论孝 (第2/2页)
“据我朝科考习惯,自然是后者。” “那么在这一导向下,儒生精力有限,是钻研《孝经》还是钻研《左传》?人人皆面对此等抉择,科举选拔之官吏,是更熟于孝道,还是更精于春秋经义?” 李世默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点头为何摇头。 “那照你的意思,在朝之官吏,相比于孝义,更懂所谓王政之道?” 若昭并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们回到讨论的最初点,何为孝?何为《孝经》?” 李世默答:“《孝经》开宗明义,‘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据此而言,孝道,起于对父母之亲爱敬重,我这样理解可对?” “没错,身体发肤,一丝一毫,皆是父母所赐。为子女者当予以回报,理所应当。” “那么孝之本意,并非所谓经典规定,而是人之自然情感。乌鸦尚知反哺,羔羊亦有跪乳。玄宗御注《孝经》自序也有云‘上古其风朴略,因心之孝已萌。’” 李世默点头,“确是。” “那《孝经》又为何物?” “此乃先贤,或者说以孔夫子之名对孝行的阐述与规范。” “为何?” “孝乃德政仁义之始。” 若昭颔首,“据你所说,经典所述孝义,实为服务于德政。而孝行之所以能服务德政,根本原因在于,家乃国之起点。那么,从王朝视角来看,只有在家之利益与国之利益统一时,重孝道才是应当的。” 这个说法有些冷冰冰的,李世默本能并不太喜欢。父慈子孝,本是家之和乐的情感,与利益无关。但是他顺着若昭的话想了想,《孝经》第一章: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玄宗注:“以顺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扬名之义彰矣。” 其实《孝经》中的孝道,“事亲”不过是起点,“事君”和“立身”才是方向。 她的话,并无差错。 这种抛开人之情感谈为政总让他浑身不适,李世默有些不甘心道:“可照你这么说,当家之利益与国之利益矛盾,就不该重孝道了?” “不是不该重孝道,而是为君者不希望臣民重孝。 “举个例子,《韩非子》中《五蠹》篇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鲁国有一人跟随国君打仗,屡战屡逃,原因是他家有老父需要赡养。在此处,父之孝子,实乃君之背臣。此处韩非确有污儒之嫌,但抛开儒法殊途的立场,如果你是为君者,是否还要在此时大谈孝道?” 李世默固执地摇头,“此事未尝不可调和,如果我是为君者,家中仅有一子,便不会让其上战场。” 每一次李世默提出异议的时候,若昭都颇为满意,她赞许地点点头道:“此事尚可调和,那我换一个例子。如果家中仅有一子,而此子顽劣不堪,以致犯下需要偿命的罪行,是否该行刑呢?” 这个问题李世默不能否认,但他还是不甘心地想了想,“大可以赡养父母之后再执死刑。” “同样是执死刑,有人可以享受几月乃至数年的自由,有人却即刻赴死。如此,公平何在?” 李世默不语。 若昭再问,“如果此子在赡养父母之时遇到大赦,或者趁官吏不备逃刑,那律法何在?” 李世默无言以对。 “因此,为君者重孝行,所为不外乎二。其一,奉孝合乎人之自然亲义,此乃为顺民心。其二,以孝义归顺万民于家,以皇室为例,讲孝道是为规范皇室中人行为以正秩序,此乃为行教化。” 李世默终于想明白若昭为何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和他讲经论孝了。有些问题,不在其位便不知其心境。君临天下,御下有方,远不仅仅只靠一腔热血和一颗真心,便能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情与法、忠与孝,都是他今后不得不面对的命题。就算他希望给每一次非此即彼的抉择另一条出路,可万一别无选择呢?可万一只能两者择其一呢? 这就是统治之术么?这就是他今后要面对的人生? 他有些嗫嚅,“所以,学童启蒙尚用《孝经》,而真正参与朝局这场游戏的人反倒不需要了。” 若昭心知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又能如何?面对这条凶险的路,她只能硬下心来,教给他在惊涛骇浪中足以游刃有余的运用之道。 她俯下身,头垫在一侧的胳膊肘上,温柔地注视着他,如水的目光缓缓抚过他心头每一处焦躁。 “絮絮叨叨这么一大堆,无非是想说,人伦亲义、圣贤经典,和君主统治之术终有不同。明慧的君主善用其中共性,尽可能笼络民心为己所用。但揭开这层外壳,所有的手段,都是有目的的。” 她瞥了一眼祭坛上戴着面具的载歌载舞,不动声色地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比如天师道这场面具戏,抛开仇陵救亲这个故事中暴露的苛政腐败之弊,天师道弘扬救亲中的孝义,所为也不外乎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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